李肇随后提出的总结性意见是“元和之风尚怪”,说明上述各家的“奇诡”“苦涩”“矫激”“浅切”“淫靡”“流荡”,都可用一“怪”字概括。奇“怪”是与“正”常相对而言的,可见这时的代表作家,其作品都已不同于被前人视作规范的作品。白居易《余思未尽加为六韵重寄微之》诗云:“诗到元和体变新。”可见白氏也以为这一时期的文坛上确是充满着“新”的气象。李肇以为“尚怪”,白氏以为“变新”,可以认为是异名同实而说来各有偏执之论。
据今存史料,韩愈为人很倨傲,韩门弟子中也常见这种作风。他们自视甚高,行为怪诞,甚至不近人情。这在历史上也是常见的现象。每当社会上形成某种强大的传统力量,对人形成压抑之时,那么挺身而出与之抗争的人,往往出现过分自负而具有的反“常”现象。韩愈在意识形态领域内开拓了很多新的战线,反骈排偶,人所共知,而在反对藩镇的政治斗争中,置生死于度外,尤其表现出了他雄大的气魄和百折不回的决心。
他与当代的文人都有交往,但关系最深的几位,则是政治地位和社会声望无法与之相比的孟郊、贾岛等人。韩门弟子中除张籍外,李翱、皇甫湜等人都要比他晚上一辈。
韩愈和白居易于德宗、宪宗两代曾多次同时在朝任职,但交往无多,直到穆宗长庆元年,韩愈作《雨中寄张博士籍侯主簿喜》一诗,白居易随作《和韩侍郎苦雨》诗一首,其后韩、白同游郑家池,白作《同韩侍郎游郑家池吟诗小饮》,今存韩集未见和作。白又赠予《老戒》一篇,韩无酬和。长庆二年,韩愈有《早春与张十八博士籍游杨尚书林亭寄第三阁老兼呈白冯二阁老》诗一首,白氏随作《和韩侍郎题杨舍人林池见寄》一诗酬答。其后韩愈又作《同水部张员外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》一诗,白氏随作《酬韩侍郎张博士雨后游曲江见寄》作答。自此之后,两人似已中断了交往,白居易还有《久不见韩侍郎戏题四韵以寄之》一诗,韩愈亦未和。不难看出,白居易的态度比较主动,而韩愈的态度可以说是近乎冷淡的。[15]
就在上面提到的最后一首诗中,白居易写道:“近来韩阁老,疏我我心知。户大嫌甜酒,才高笑小诗。”这些虽然是“戏”话,但也怕是实情。韩愈有意识地培植后进,开拓门户,故白氏以酒量甚宏为比,从而有“户大”之说。他才高气雄,喜作波涛万顷的古诗,不像白氏那样,喜作摇笔即来的“小律”。大约韩愈确是意识到自己“才高”,看不上白居易那种浅切的作品,所以不来酬答的吧。
和韩愈作风近似的弟子皇甫湜更是肆无忌惮地菲薄白氏。高彦休《阙史》卷上:
皇甫郎中湜气貌刚质,为文古雅,恃才傲物,性复褊而直。为郎时,乘酒使气,忤同列者;及醒,不自适,求分务温洛,时相允之。值伊瀍仍岁歉食,正郎滞曹不迁,省俸甚微,困悴且甚。尝因积雪,门无辙迹,庖突无烟。晋公时保厘洛宅,人有以为言者,由是卑辞厚礼,辟为留守府从事。正郎感激之外,亦比比乖事大之礼,公优容之如不及。先是,公讨淮西日,恩赐巨万,贮于集贤私第。公信浮屠教,且曰:“燎原之火,漂杵之诛,其无玉石俱焚者乎?”因尽舍讨叛所得再修福先佛寺。危楼飞阁,琼砌璇题,就有日矣。将致书于秘监白乐天,请为刻珉之词,值正郎在座,忽发怒曰:“近舍某而远征白,信获戾于门下矣。且某之文,方白之作,自谓瑶琴宝瑟,而比之桑间濮上之音也。然何门不可以曳长裾?某自此请长揖而退。”座客旁观,靡不股栗。公婉词敬谢之,且曰:“初不敢以仰烦长者,虑为大手笔见拒。是所愿也,非敢望也。”正郎赪怒稍解,则请斗酿而归。至家,独饮其半,寝酣数刻,呕哕而兴,乘醉挥毫,黄绢立就。又明日,洁本以献。文思古謇,字复怪僻,公寻绎久之,目瞪舌涩不能分其句。读毕叹曰:“木玄虚、郭景纯《江》《海》之流也。”因以宝车名马、缯彩器玩,约千余缗,置书命小将就第酬之。正郎省札,大忿,掷书于地,叱小将曰:“寄谢侍中,何相待之薄也?某之文,非常流之文也。曾与顾况为集序外,未尝造次许人。今者请制此碑,盖受恩深厚尔。其辞约三千余字,每字三匹绢,更减五分钱不得。”(原注:以上实录正郎语,故不文。)小校既恐且怒,跃马而归。公门下之僚属列校,咸扼腕切齿,思脔其肉。公闻之,笑曰:“真命世不羁之才也。”立遣依数酬之。(原注:愚幼年尝数其字,得三千二百五十有四,计送绢九千七百六十有二。[16]后逢寺之老僧曰师约者细为愚说,其数亦同。)自居守府至正郎里第,辇负相属,洛人聚观,比之雍绛泛舟之役。正郎领受之,无愧色。
皇甫湜诋白文为“桑间濮上”,正是“浅切”“淫靡”的另一种说法。他把自己的文章比作“宝琴瑶瑟”,然而“文思古謇,字复怪僻”,裴度尚不能分其句读,正是“苦涩”的“奇诡”之作。而他这种高自期许、贬抑他人的极端做法,也是“矫激”的表现。
白居易的作风与此不同。皇甫湜死后,曾有《哭皇甫郎中》之作,内云:“《涉江》文一首,便可敌公卿。”自注:“持正奇文甚多,《涉江》一章尤著。”雍容大度,和韩氏门下人物的作风相去太远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