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有人说这话的时候,说明他已打定主意讲了,而且这话对听者来说肯定不当讲,所以曾国藩没有任何反应。
“我个人认为,你的湘军在江西就是个累赘。你说你的军功是保障了江西,可现在九江、湖口都在长毛手里,何来保障江西?你们攻下来的城池,今日得明日失,于大局无补。比如汉口、汉阳,哦,对了,前些日子,武昌也失了。尤其让皇上忌讳的是,你的湘军不是国家军队,是你的私人武装。天下但凡聪明人怎么能相信你是为了大清江山社稷?”
陈启迈说得唾沫横飞,他可没有注意到曾国藩已竖起三角眼,脸上笼起乌云。
曾国藩始终坚信这样的人生哲理:在我未完成大业(消灭长毛贼)前,我不可能交出兵权,谁来抢我的兵权,谁就是我的敌人。这条人生哲理和当时的形势紧密相连,因为政府正规军不能打仗,政府正规军不能打仗的原因是腐败,所以纵然是十万天兵天将,一旦被政府领导,就会变成一群虾兵蟹将。
这是曾国藩的底线,陈启迈勇猛地跨过了这条线:他想直接指挥湘军罗泽南部。罗泽南部湘军在一个月前从九江前线撤入江西东部,防御从安徽南部向江西推进的太平军。当时曾国藩正在手忙脚乱地收税,无暇和罗泽南做亲密联系。陈启迈趁机插脚进来,向罗泽南发布命令。
曾国藩动了大肝火,儒家的自我克制荡然无存,他暴跳如雷,当着湘军高级将领们的面咒骂陈启迈越权,毁坏了同学情谊。曾国藩痛斥道:“陈启迈简直比洪秀全还可恶。”有位高级顾问腼腆地站起来,用手在脖子上一比划:“很简单,就这样。”
曾国藩倒抽一口凉气,他从未想过要对陈启迈动刀子,这是流氓做派。他毕竟和陈启迈有同学之谊,别人不仁,他不能不义,儒家思想告诉他,要想搞别人之前,必须先仁义一下。
他火冒三丈地来找陈启迈,陈启迈预料到他会来,早已准备好一切。曾国藩一闯进来,还未开口,陈启迈拿出十二分的热情,冲到曾国藩身前,手里托着一幅人物肖像:“同学,来得正好,我新得一人才,早就听说你相面功夫一流,今日帮我把把关如何?”
曾国藩斜眼一看,不禁怒火中烧,那张人物肖像肥头大耳,正是罗泽南!
换做别人,早已对陈启迈挥舞老拳,但曾国藩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学习到了自我克制的本领,他用尽大力气使自己忍耐下来,不愠不火地回了一句:“我不会看相!”
陈启迈故作惊讶地向后一退,“不可能啊,我听说多年前您在京城见过江忠源后,就对人说,我看他这面相将来必立功名于天下,但当以节义死。当时可是太平盛世,长毛未起,您就从面相上看出江忠源的命运来,真是非同凡响。如今怎么谦虚起来?”
曾国藩不想和陈启迈扯皮,想了一想,问道:“罗泽南是我的人,你直接指挥他,恐怕多有不妥。”
陈启迈一笑,没有搭话。
曾国藩一拳出去,似乎打到棉花上,很不通透,只好换个角度:“我平生做人做事,最讲究一个字……”
“诚嘛……”陈启迈拉长了声音,露出轻蔑的哂笑。
“错!”曾国藩睁着三角眼,“是‘和’,和衷共济,才能移山填海。但你却总搞小动作,闹得大家很不和,如此下去,不必长毛来,我们自己就完蛋了。”
陈启迈激动起来,把罗泽南的肖像拍到桌子上,怒气冲天:“同学,注意你的措辞!先不说你那‘和’字是否真有奇效,我们只说到底谁在搞小动作,闹不和。我是江西巡抚,掌握江西军政大权,你只是中央的一个侍郎,凭什么你要在江西行使你不该有的权力?这是越权,我不参奏你一本,已是给足你面子!”
“参奏”两个字如闪电一样射入曾国藩的脑海,他立在那里,愣了半天,突然向陈启迈一笑,“多谢,多谢!”
说完转身就走,陈启迈被搞得莫名其妙,也愣在那里,琢磨了半天,也没有想明白曾国藩那四个字的意思。半月后,他才明白了曾国藩多谢他的原因。
曾国藩跑回办公室,找来高级参谋刘蓉,要他写一道参劾陈启迈的罪状。刘蓉是恶人先告状和无理也能夺三分的主,很快就写好了参劾状,参劾状指出了陈启迈有十大罪状,这十大罪状非常朦胧,比如“纵兵扰民”“用兵无章”。咸丰皇帝看了半天,凭借圣明,终于明白了,不拿掉陈启迈,曾国藩就难以施展拳脚。曾国藩难以施展拳脚,长毛贼就会继续猖狂,那他的江山就不稳固。这递进思维要他迅速做出决断:撤了陈启迈的职。